今夜的月仍是柔柔的象牙白，想来应是今晚为月亮上色的云朵开了小差，那颜色抹得不太匀称，让月亮看起来像我爱吃的牛初乳小饼干了，圆圆的一小块上明明暗暗。
山峦起伏，月亮在沉寂的群山上缓步轻移，伴着我一路前行。记得许久之前，我也曾在这般温柔的月色下走着夜路，只不过那时，有外公用他清瘦有力的大手，牵着我一路向前。那双手因为长年累月地劳作而粗糙干燥，却又是温暖至极，一如这朗朗月光般令人安心。
在那些漫长的夜里，外公同我说着他的故事，那个年代再普通不过的手艺人的故事。拜师学艺，成家立业，收徒授艺……外公是个瓦匠，砌灶台的技术更是一绝，提起早年出去做活的日子，我能感受到那平淡的话语中隐匿的艰辛，外公却不曾流露出半分怨天尤人之意，只是感叹如今这时代我们应好好珍惜。
也许是这人间的故事里掺了太多杂乱心绪，外公更爱说那天上的故事，说那碧海青天、嫦娥奔月，说那蟾宫桂影、玉兔捣药，说那牵牛星与河汉女，又是如何遥遥相望。天上人间，竟是有着一样的悲欢离愁、阴晴圆缺。这些或美丽或遗憾的故事，是从远古流传至今，刻在国人骨子里的浪漫，更是外公漫长岁月里一份温暖慰藉。
有时，外公也会停下脚步，望向墨色天空，凝神端详那清寂的月。每当这时，我便也停下来，和他一起望着那或圆或缺的月。难怪古往今来的文人都爱写这月亮，哪怕只是这样简单地望着她，便可叫人思绪万千了。我那时年幼，没有什么感怀之事，不过愣愣地思量，不晓得外公故事里那些穿着长袍大褂的古人，是不是也有像我们这样赶着夜路的时候？他们走累了也会抬头望月亮吗？他们望着月亮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呢？那时的月亮，也同现在一样圆、一样大吗……我只是这样胡乱想着，至于外公，我至今也不明白，当他望向月亮时，是在思念过早逝去的外婆，还是在怀念当初的青葱岁月，又或者，真的只是在观测天象？往往过个半晌，外公会说上一句：“这月亮毛乎乎的，长了小脚，赶明儿该是个雨天了。”亦或是：“今晚这月亮清亮，明儿是个大晴天。”而后我们便继续前行，那远处的山峦、树木与房屋都渐渐隐入了深深浅浅的墨色里，仿佛这漫漫前路没有尽头，我可以与外公一起，一直这样走下去，走下去……可而今，月色依旧清明，我却在这熟悉的路上踽踽独行。
我还记得那些伴着幽幽茶香的春日夜晚。家乡盛产茶叶，采茶季里外公会背着背篓上山采茶，我也假模假样地向外公央个小腰篓挎着，在排排茶树中自由地穿梭着。当暮色渐深，外公便会朗声唤我：“饿了没有？回家去吃饭。”待到忙完琐事后，早已是皓月当空，外公娴熟地在灶下生起火来，就着明亮的月光炒茶。寂静的春夜里，红艳艳的火苗在灶里扭动着舞蹈，锅中嫩绿的茶叶也渐渐呈现出独特的翠色来。映于白墙上的艳红火光，笼罩着一切的暖暖月色，与那厚重铁锅里的翠绿叶片交相辉映，常常令我看得发痴。如今我也会在闲暇时饮茶，然而我最爱的，是寻一个明月夜，将沸水缓缓倾下，看那翠色叶片于杯中沉浮舒展，感受着溢至鼻尖的清浅茶香，以月佐茶，我便恍若重又回到了当年月下制茶的时光。
我也记得那些闲适的夏夜，外公会把乘凉用的竹床移到老屋后门的檐下，夏夜里的星星格外多，细碎的星辰布满夜空，全然不因明亮的月色而减了半分光辉，那样热闹的天空，让冷清的月光看起来都柔情了许多。外公爱下棋，有时他也会拉亮头顶的老旧灯泡，教我下象棋，我极其喜爱那盏拉线小灯，那样可爱的柔黄光晕，让我觉得外公并非是拉亮了灯泡，而是将月亮从天上拉了过来，旁观我们下棋。外公并不将我们的对弈视作哄孩子的消遣，他把我当作真正的对手认真对待，下棋时也并不让着我。当我渐渐长大，见了些惯会敷衍孩子的大人后才明白，外公对我的这份尊重并不普通。外公下棋时从不犹豫不决，他见我走子时优柔寡断，便告诫我落子要三思，但不可久疑，更是常常强调，无论下棋还是处世，都当讲求“落子无悔”。现在想来，外公在教我下棋时更是教了我许多棋局外的道理。我都记得的，外公，做事需思量亦需果断，既过之事我也必然不悔。可是外公，你还曾告诉过我，同长辈下棋不可走当头炮，棋势过凶，不够礼貌，我记了这么许多年，但自你走后，却再没有什么长辈同我下棋了。
如今再抬头望着这月亮，我忽而发觉她是这样清冷。也是，她见过那恣肆潇洒的侠客李白酩酊大醉，水中捞月，试图抚摸她的圆缺；见过那江州司马天涯遇知音，泪湿青衫，浔阳江头叹月白，她亦见过那岁岁年年的寒来暑往,四序迁流；见过那千百年来的王朝更迭，江山易主。她见得太多，看得太久，心自然也就淡了，怎么能不清冷呢。我仍相信，此间明月当知我——十载对月诉情思，山月应知心底事。外公，今夜月色明朗，月亮的轮廓清晰分明，明儿该是个大晴天了。（孙婷婷 文）